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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义明简介

栏目: 中国文学名人 / 发布于: / 人气:2.98W

八角姻缘

莫义明简介

作者:莫义明[瑶 族]

“穷队长”是苦寒山寨生产队队长陶扶强的外号,因为队里的生产、生活长时间上不去,人们就用这个外号代替了他的真名。

苦寒山过去并不苦,合作化时交的公粮、农副产品以及社员银行存款,都突破万字号。因此,公社化后年轻的陶扶强当生产队长时就得出一条经验:凡是上头来的精神,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于是,阶级斗争、学大寨、批修批资他从不含糊;五荒六月社员捧粥碗数瓦梁,他还说:“宁愿肚皮贴脊背,也不犯路线错误!”

隔岭不同天。离苦寒山只有三十多里的拉珈寨,却有点“离经叛道”。这个寨合作化时的生产、生活水平远不及苦寒山。但寨里的领导比较“鬼”,一跌跤就知道痛。高举三面红旗的时候,他们发现有阴影,对上级的指示便悄悄地改弦易辙,至少是上面打锣他们打簸箕,总有点不对调。特别是金福廷当队长后,“小动作”更多。比如六四、六五年 搞面上“四清”,他则来个开荒运动,两年时间就造了三百多亩八角林。为了这事,“文化大革命”中他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头号典型,现场会批,公社学习班斗,搞了个不亦乐乎。更使他痛心的是,年轻时与他认“同旁”(结拜兄弟)的陶扶强,居然放了他几炮,还说什么“阶级斗争就是六亲不认”,批了以后就“断交”。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拉珈寨的八角林近几年收入可观,生产队跃进了富队的行列;而苦寒山却是手长衣袖短,统销粮、生产贷款、超支欠款都突破了万字号。寨里的女孩子都有一对翅膀,能飞就飞,甚至还带着他们父母;不能飞的埋怨自己生错了地方。穷队长估算了一下,从六六年到七六年,飞出去的有四十二个,害得寨里好多小伙子讨不得老婆。

钉子碰多了穷队长这才琢磨起来:拉珈寨和苦寒山自然条件一样,甚至山上的草木也一样,为什么一个由穷变富,一个则由模范变成老大难?后来他终于省悟了:生产队是生产单位,社员不能靠吃“政治饭”过日子。但生产怎样才能搞上去呢?他抓落了许多头发,却抓不出一个好主意。后来回乡知识青年亚培点了他一句:走拉珈寨的道路,发展多种经营。他一下子开了窍,心想:既种八角,又种当年见效的经济作物,做到长计划短安排;以短养长,长短结合。

这个建议,理所当然受到队干部和社员的欢迎。问题是,如何把拉珈寨的经验学来,把品种弄到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春头,穷队长决定单独“出访”,与金福廷恢复“外交关系”。他想,我过去与他是“同旁”,他总不会翻板凳叫我坐的。

他一大早就上了路,中午时分,到了金福廷的家。金福廷还是那个老样子,脸板红里透黑,身体不胖不瘦。一见面穷队长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同旁,向你学习来了!”

金福廷愣了一下,但昔日的成见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心,“蚂身上没有毛,我有什么可学的?公社七四年就发出通知,要学习你的批修批资精神!”

“那时放屁也是打雷!”穷队长接过金福廷的茶,“都怪我那时‘懵里懵懂,挑大粪桶,倒了一头,用手来捧’,害得我现在臭不可闻!而你是真功夫,去年报纸都讲了,日分值五块五,人均分配六百五,我们还不及你的零头。”

“那是资本主义,要铲草除根的!”金福廷学着当年穷队长批判他的腔调。

尽管金福廷话里有刺,穷队长还是笑脸相迎,“那时有眼不识宝,把摇钱树当断肠草。我这次来,一则向你道歉,过去不该把正确的东西当作错误来批;二则向你求援,要点八角、香草、薏米种子回去种。如果成功,明年大力推广。”

两人磨了大半天嘴皮,金福廷见穷队长态度诚恳,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叫人给了他种子。但当穷队长向他请教栽培技术时,他却留了一手,含糊其词地说:“黄猄撵出来了,打不打得中是你的事。”

八月中旬穷队长第二次登门,金福廷一见,就知道黄牛下水不拉屎就拉尿,故意问他:“薏米进仓库了吧?”

“进个屁!连一颗芽都不发,我怀疑你给的是隔年种子。”穷队长满腹狐疑。

“那你就错怪我了。”金福廷肯定地说,“你一定没拿开水烫种子。”

“什么?种子还要开水烫?”穷队长睁大了眼睛。

“是呀,米粒小,谷壳厚,不烫裂谷壳芽就出不来。”金福廷说完又问:“香草呢?”

“全死了!”

“你种在什么地方?”

“山冲里。”

“有树林吗?”

“没有。”

“怪不得!”金福廷又笑了,“香草这玩意,娇得很!必须种在阴凉、潮湿、只透过几丝阳光的老林里才能长。”

“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有什么用?你以为搞‘资本主义’同批资本主义一样容易吗?要吃桃子就得上桃树!就拿香草来说吧,就算苗没死,处理产品时,你是晒呢还是烤?晒就是不出香味。”他又问:“八角苗没死吧?”

“我们种在旱田里,长得挺好。”

“还会发生问题的,说不定明后年全部死光!”

“为什么?”

穷队长心急如火烧,金福廷却是冷水浸牛皮,你急我不急。他慢吞吞地说:“这个嘛,以后再说。”

“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吧?”穷队长几乎跳了起来。按他的观点,拉珈寨这几年分值稳步上升,主要靠八角,其它项目只不过是个补充,如果八角栽培技术抓不到手,整个计划都会落空。因而他还是耐住性子,蜜往话里抹,一再恳求金福廷。然而金福廷还是只字不吐,反而说:“你别想当蛙给螃蟹挖洞了!”穷队长懂得,当蛙是占螃蟹洞为穴的,难道你金福廷就是当蛙?当然,你不讲,我可以问寨里其他人,但我就这么个脾气:你不讲,我偏要从你嘴里掏!

临走时,穷队长激了金福廷一句:“我上门求你你不讲,那只好等你送上门了!”

“哈嗬!你还想臭牛肉起价哪?”金福廷笑了起来,“你那个苦寒山刮惯了顶头风,我屙尿也不敢朝你那个方向,还讲送货上门!”

“你敢砍鸡头讲硬话?我要你后悔!”穷队长赌气走了。

过不久,金福廷果然后悔了。“文化大革命”中干过坏事的大有人在,在那个年代,有的夫妻因观点不同还分居,何况知心朋友!说几句违心的话,本是随大流的,何必耿耿于怀!由于自己的报复,让陶扶强的计划推迟了一年,这难道不是更大的错误?……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路,几次想写信向穷队长道歉,总觉得词不达意,不如当面讲的好。

然而穷队长并不晓得这一切,仍然认为他是铁板一块,不烧一烧很难解决问题。他想起金福廷独生女金花,前年走村时到过苦寒山,与本寨亚培有“野鸡共窝”之意。后因金花怕过门后她爸过于孤单,亚培才逐步降温,风闻金花却因此“发高烧”。穷队长决定叫亚培去“放火烧山寻旧路”。亚培当然很乐意,队长派去谈恋爱,打赤脚他也愿干。但穷队长又想,青年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万一“放狗赶山连狗失”怎么办?必须配个第二线兵力:动员寡妇果英去当保镖。临走时他一再交代,能抓“俘虏”就抓“俘虏”,抓不到“俘虏”就搞“情报”;如果两样都到手,功劳就写进苦寒山的翻身史。他俩走了以后,穷队长感到胜利在望:铁夹安在老路上,不怕黄猄夹不着!

这时正是深秋时节,拉珈寨的社员忙于拣八角,山里寨里,到处都充溢着芳香。亚培与果英到寨时,刚好是正午,果英去找亲戚,亚培则直奔金花家。吃完午饭,金花给他爸装了个午饭包,亚培同她一起上山。

趁社员回家吃午饭,金福廷在八角林里东走走,西望望,估摸着八角的产量。突然,一对白寒鸡从他面前腾空飞起,起初吓了他一跳,过后又勾起他的心事:飞禽还成双成对,而我却单寡孤独!

金福廷的老婆是七一年去世的。前几年生活不怎么好,女儿又小,他不敢想另起炉灶。这几年生活好了,总觉得少了什么,一打喷嚏,他总爱讲一声“哪家死了老公呵”!意即有寡妇想他。寡妇想不想他不知道,他将寡妇进行排队倒是真的。他忽儿嫌这个子女多,拖累大;忽儿嫌那个年纪老,一脸的苦瓜皮。总之,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但他又老是念念不忘,刚才那对白寒鸡就是因为他打喷嚏才惊飞的。

“阿爸,你在哪里?”

“金花,我在这儿哪!”

女儿的呼唤,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应了女儿一句,接着骂自己是“老骚公”:女儿都快二十一了,还没有招人上门,自己却在想寡妇!

不一会,女儿出现在他面前,“阿爸,来客了!”

“谁?”

他的目光刚触到亚培,亚培叫了声“金大伯”,然后介绍自己的名字。

“还有一位也是苦寒山的,年纪稍为大点。”金花说。

“莫不是穷队长?”

“不是,女的。”

按金福廷的经验,年长的是来取经的,年轻的是来找对象的。因为队委收到一百二十多封信,差不多都是一个口径:恳求给他们介绍对象,以便来上门入赘。眼前的亚培,未必不是这种角色。不过,这小伙子长相不错,浓眉大眼,一身肌肉,豹子碰上了他,有三拳就够了。

金福廷吃完午饭,立即来到女儿和亚培的身边。他俩正在拣落地八角,亚培的两只手快如鸡啄米。

“金大伯,今年的分值有把握突破六块吧?”亚培问。

“今年的分值正挂在树上呢,现在哪里敢讲?”金福廷手指跟前一蔸又粗又直的老八角树,“比如这样的八角树,就有几十蔸,寨里能爬上去的没有几个人。”

“我来试试。”亚培望了一眼树干,往手板啐了两口唾沫,纵身一跳,抱紧树干,两脚一蹲,不几下便抓到了树桠,再来个引身向上,选好位子,脱下衣服,捆好袖口,一边采八角,一边往里塞。动作敏捷、利索。

金福廷在树下说:“小心,跌下来可不得了!”

“跌不了,猴子还得拜我为师呢,不信你问金花。”亚培在树上显得十分得意。

金花骂了声“野人”,然后告诉她爸:去年,有一次亚培去打石羊,枪一响石羊就滚翻在地,亚培跑过去见它喘着大气,就骑在它身上,一只手抓角,一只手抓石头,想砸破它的脑袋。哪晓得石羊一纵身就飞跑,亚培骑羊难下,也只好由它背着跑。石羊跑困了,放慢了速度,亚培才跳得下来。

金福廷听了大为惊讶:“太冒险了!”

“那是迫不得已呀!”话未说完,亚培已经从树上跳落下来,丢下衣服,接过金花给的袋子,又上树去了。

拣完那蔸八角,亚培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几只拇指般大的地龙峰在一蔸小杨梅树干上爬来爬去。他开始进行“放蜂”游戏。他从衬衣的边角上扯下几根白布纱,拴在地龙蜂的身上,然后带到树尾去放。当它飞落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冲窝时,他向金福廷叫道:“金大伯,那个冲窝有地龙蜂。”

金福廷看了他手指的方向,“有是有,不过早已打上了茅标。”

“真可惜。”

“不可惜,那是我号的。”

亚培乐得像娃仔过年,说:“金大伯,寒露差不多到了,再不开窝就空了!”

金福廷一直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经亚培这么一提,马上下了决心:“好,今晚我们来烧!”

“烧做什么?明天中午我来挖。”

“白天母蜂飞进飞出,你敢动它?大水牯挨螫都滚地,莫讲是人!”金福廷有点不相信。

“这不容易?”亚培胸有成竹,“你在洞口撒上两把六六六粉,母蜂不管是进还是出,嗅到那股味就中毒跌落,然后你再动手,保证万无一失!”

“你呀,真是野气十足!”金福廷笑了,眼角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充满了喜悦,表明他喜欢这种“野气”。瑶人住在深山野岭里,没有这点野气就算不得好汉了。

落日衔山的时候,金福廷说:“今天我们的任务超额完成了,收个早工吧。”

金花把八角装满两个背篓和两个布袋,意思是三个人都分摊一点。可是亚培觉得不过瘾,他讨来了一条木杠和两条粗藤。

“你今天又走路,又劳动,再压这一担,可别累坏了。”金福廷话里很有点心疼的味道。

“前年进山挖木瓢,没午饭吃我还挑一百八十斤,这点算什么!”

“爸,给他吧,看他有多能!”

父女俩立即在每个背篓上压个布袋,用藤子串好、绷紧,端起来试了试,约百二三十斤。可是亚培挑起来却快如飞。

“重吧?”金花问。

“等于给我肩膀搔痒。”

金花噗哧地笑了起来。

走出林子的时候,无数双目光透过八角林的枝枝桠桠向他们投射过来。

“金花,你今天拣上‘大红’了!”从林子里飞出了一串嬉笑。

“‘大红’留给你,我拣的是‘干枝’!”金花向林子里回了一句。

所谓“大红”、“干枝”,都是八角的不同等级。金福廷不知她们指的是八角还是别的什么。如果指的是亚培,那……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亚培又随金花父女俩拣了大半天八角。下午,他在八角林里转了一圈,然后按昨天讲的方法,取回了大半篓地龙蜂。

有好菜就想起了好酒。黄昏,金福廷开了他那坛藏酒。金花不禁笑了起来:“阿爸,你不是说留到五十生日才开的吗?”

“哪天有吃哪天就是生日。”金福廷笑哈哈地说,“现在开出来,让亚培领个情也好。亚培,你讲对不?”

“对对,哪个给我好的吃,我总是不忘记他的恩情。”

“酒瓶遇酒筒,刚好是一对。”金花说。

“那才好呢。”她爸又笑了。

上桌的时候,亚培赞美酒好,金福廷赞美蜂香,两人你一杯我一筷,一来一往,像腊月的白糍粑很快就捏成一团。

金福廷夹起一只蜂蛹,对亚培说:“你别小看这虫仔,大了可好斗哩。”

“对,一条山冲只能有一窝,多了就斗,直到把对方彻底消灭。”

“人也是好斗的。虽然不能说把对方彻底消灭,至少要让对方吃点苦头。比如我吧,你那个穷队长‘文革’中批了我,我今年报复了他,叫你们队吃了亏,实在对不起。你回去帮我说说。”

“那也没什么,薏米种才两斤,香草苗不过是两把,多的是八角,现在苗还在嘛。其实,八角的秘密无非是一要选坡地,平地水一淹苗就死;二是向南不向北,向北很少结子。”

金福廷暗暗佩服亚培的眼力,在八角林里转了一圈,竟缴了他对付穷队长的“秘密武器”。但他又有点怀疑:“是不是金花讲给你听的?”

“你问她。”

金福廷把脸转向金花,金花笑了一声:“你以为人家是木头脑袋!”放了碗就出去了。

金福廷觉得亚培这孩子顶不错,就不知是否“肚子转弯歌就来”。他对亚培说:“我们这里有个习惯,外地小伙子来,本地的妹仔就为他摆歌堂,你要准备好。”

“行呵,我还想当陶先生哪!”亚培讲得很轻松。

“如果你的歌打动了哪个妹仔的心,找你上门就更好,免得在苦寒山打滚。”金福廷兴头一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相爱就得勇敢。解放前我们就这样:妹仔睡在楼上,小伙子爱上哪个就去爬哪个楼。如果谈得来,她爸妈又高兴,还请进屋去吃宵夜呢。”

这时,河那边传来了歌声。亚培扒完几口饭,说了声“去看看”,就出门去了。

金福廷也是个歌手,听见唱歌瘾就来。他正在收拾桌子,一个小伙子跑进来说:“金大伯,妹仔那边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歌师,我们斗不过了,你快去!”

“好,我去!三月鹧鸪占岭头,哪能由她显威风!”他随小伙子来到河这边的一家吊楼,隐在一伙后生哥的后面。这时亚培正领头唱道:

“你长得多么好呃,香哩!

走时蜜蜂背后追,

坐时蝴蝶身边绕;

你若戴上银板和耳环,

我的三魂七魄呀,

就随你去了呃,香哩!”

对河姑娘答道:

“莫要这样讲呃,香哩!

我是沟边的浮萍,日夜随水漂流,

我是荒山上的小鸟,

长年找不到枝头呃,香哩!”

亚培又领头唱:

“香哩呃,香哩!

你若是水沟边的浮萍,

我就将你捞起;

你若是荒山上的小鸟,

我就是你的树枝呃,香哩!”

金福廷不禁惊呼起来:“对得实!看对方怎么还。”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对河马上答道:

“你说的话多么好呃,香哩!

它像甜酒那么甜,

它同藏酒那么香;

甜酒吃多还会呛人,

藏酒喝多还会头胀,

你的话呀越听越甜,

越想越香呃,香哩!”

亚培同一帮小伙子一时对不上来,对河姑娘又是“唔”又是笑。金福廷说:“这么办,我讲一句,你们唱一句,还是顺着她们的路子走。”小伙子们这才答道:

“你唱的歌多么美呃,香哩!

它像蜂蜜那么甜,

它像香草那么香;

蜂蜜留久还会变酸,

香草收久还臭糠。

你的歌呀甜得更久,

香得更长呃,香哩!”

对河一时接不下去,小伙子们以胜利者自居,呱呱直叫。过了一会,有一位姑娘喊道:“另起个歌头吧!”

金福廷一听,是金花的声音,心里骂道:该死!哪有当父亲的同女儿唱情歌?幸好没有出头露面,要不,人家不笑落牙齿才怪呢。他急忙转身,悄悄下了楼梯,抄小巷回家困觉去了。

等他醒来,天已大亮。他想起一句俗话:“勤人三早得一工,懒人睡到日头红”,立即爬了起来,往客房瞟一眼:亚培的床是空的。那么早他去哪?进到堂屋,只见亚培正把毛巾、牙具用塑料袋装好,放进挎包。金福廷问:“怎么,你今天就走?”

亚培说:“队里种有一些新品种,这几天正在收,回去晚了不好总结推广。”

“说也是。”他立即走进厨房,对女儿命令道:“烧水、杀鸡!”

“那几只嫩鸡才下蛋呀。”金花说。

“下蛋鸡白斩才好吃!”他对女儿说,“顺便去叫你们歌师一起来吃早饭。”

“哪个是我们歌师?”金花故意问。

“还有哪个,昨夜对歌当你们后台的不就是果英?”

金花噗哧笑了,拔腿就走。

这餐早饭都是上好的菜,有鸡、有蜂、有酢。排骨酢在苦寒山是稀有的,亚培吃了不吐骨,果英则把骨头吐在碗里,然后用指甲犁骨上的剩肉。金福廷不禁笑了起来:“好吃吗?”

“香极了!”亚培答道。

“等会叫金花给你们包点回去。”

“得吃就好了,还打包!”果英有点不好意思。

“有的是,别客气!”金花说。

送走亚培、果英以后,金花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金福廷也觉得好像失掉了什么。

鼓不打不响,话不讲不明。有一天金福廷特地找女儿来说:“妹仔十七、十八是朵花,二七、二八抱南瓜,你今年都二十一了,没有个男朋友我不放心。过去那么多个都不合意,现在你看亚培怎么样?”

“你看呢?”

“问我?又不是我要交朋友。”

“可是你要讨姑爷呀。”

“说也是。”金福廷讲出他的看法:“依我看,亚培这孩子有点野聪明。如果有点文化,算得上是个人才。”

“没有文化?比我还高呢。”金花急得插了嘴。

“高中?没听他讲过呀。”金福廷又惊又喜。

人家又不是开狗肉摊,挂牌子做什么?”金花说。

“像这样的人,到我们寨里来大有用处,你看,招他上门如何?”

金花脸上飞起了一朵红云,“要能招得来,去年在农科所学习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为什么?嫌我不好?”金福廷有点生气。

“这倒不是,”金花说,“去年农业局招他去当农技员他都不去,决心在队里干出点名堂。他这次来动员我去,我怕你孤独没同意,走的那天早上又改了口,说可以两边走,我又犹豫不决,他一气就走了。”

金福廷的脸马上阴沉下来。从她妈去世,自己已经够孤独了,金花再出门,这日子怎么过?但他又想,亚培这孩子点火把也难寻,当父母的不能误了女儿的婚事。他决定去闯苦寒山。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又迟疑了:这岂不应了穷队长需要了解的,亚培已经带回去了;自己错了也应该向人家道歉;再说,招女婿是件大事。经过这么一番考虑,他对女儿说:“我去动员他!”

“他不来呢?”

“你嫁过去?那地方比九龙胆还苦!”

“你不是苦过来了吗?”

金福廷听得出,女儿的魂魄已随亚培飘走了。

从拉珈寨到苦寒山有三十多里路,五八年大办钢铁时走过,现在仍有些印象。因此,金福廷经过好几处岔路口都能认清去向。但是到了与苦寒山只有一山之隔的地方却有点难办了。眼前两条路,到底走哪条?想问人吧,满目青山,见鸟容易见人难。他凭一路来的经验,哪条光走哪条。走有一顿饭工夫,路边出现了鸟盆,他才发觉自己错进了原始森林。不过他并不慌,有鸟盆必然有鸟棚、有人。

当时已近霜降,风向由南转北,雪鸟开始从山头转到山脚,林子里到处都有鸟音。金福廷恨不得有杆鸟枪,过一过手瘾。打鸟不望鸟肉吃,只望鸟落那一时嘛!

等到看见鸟棚的时候,他嗅到一股火烟味,断定里边有人,就“唔”了两声。一位中年人走了出来。认真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穷队长!没等他开口,对方立即问他为什么走到这里来?他承认自己到苦寒山走错了路。穷队长哈哈大笑,一手把他拉进鸟棚,舀给他一瓢山泉水。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由于我的错误给你们造成了损失!”金福廷开门见山。

“不讲那些不愉快的事,谁的脸没有一点灰尘?”穷队长拿出几只鸟仔,“来来,扯毛,吃饱喝足再回去。今天我是代劳,等会阿公就来。”

这个季节,鸟仔肥得顶可爱,屁股又圆又黄,像个山楂果。他们拿小的滚汤,大的切白斩。吃鸟肉的时候穷队长问金福廷:“几时请我喝喜酒?”

“还早哩!”金福廷说,“两人相爱是没问题的,现在就不晓得是上门还是过门。”

“过门!”穷队长肯定地说,“一个女人,一个娃仔,到了你那里就是老鼠跌进米缸了!”

“你讲哪个?”金福廷半夜吃黄瓜摸不清头尾。

“我讲的是寡妇果英呀!”

“果英?”

“是呀。你不是跟她对过歌啦?什么甜酒呀,蜂蜜呀,你今天一来,就是甜酒拌蜂蜜了!”

金福廷解释道:“对歌那阵子,我是给年轻人当参谋的呀。”

“妙就妙在这里!”穷队长说,“通过年轻人的嘴,唱出你们心中的歌。”

“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都四十七了,她才三十六七,行吗!”

“怎么不行?她要是不中意你,夸你做什么?你要是看不中她,也不会掉这么多脚毛!”

“我这次是为亚培来的呀!”

“你想招他上门?”

“是这个意思。”

穷队长立即放下筷条说:“这还了得,没有他我这个队长就不当了!”

金福廷问道:“你当队长不是一年两年了,现在为什么要抱住亚培不放?”

“这不简单吗。”穷队长说,“过去政治是硬任务,生产是软指标,现在是搞四个现代化,政策对路了就得靠科学。我是大字麻麻黑,小字认不得,没有帮手怎么行?何况他又到农科所专门学习过,与金花还是同班哩。如果你让金花过门,等于支援了我们一位人才,他俩又成了天生的一对,岂不两全其美!”

“你一手抓到两条大鱼当然美啦!我呢,人一个,影一条,怎么过日子?”金福廷还是不松口。

“刚才不是讲啦,果英看中你!你给我一个,我还你一双,床头床尾都暖了,好过你半边席子起菁苔!”

“你的嘴巴比油瓶口还滑,尽拿我开心。”金福廷笑着问,“你讲果英是寡妇,她老公什么时候死的?”

穷队长这时才发现金福廷对果英不感兴趣的道理,“你呀,一打喷嚏就想寡妇,那么一个漂亮的女人死了老公你都不知道。告诉你吧,她老公是前年冬天拉山时被木头压死的,留下一个十岁的男孩。你有女没男她有男没女,你俩一这个,”穷队长把两个食指勾连在一起,“品种就齐全了!”

“你讲得倒顶美,蚂跳进塘,老婆带仔来,点火把也难找——她干吗?”金福廷心痒了。

“没问题,”穷队长拍了一下胸膛,“我扛木头你吃菌!”

夕阳西下,归鸟飞急。两人兴冲冲地走出老林。走近苦寒山寨的时候,正好遇上亚培在路边的老油茶树上清理寄生枝和无娘藤,穷队长向他喊了一声:“亚培,你看谁来啦?”

“金大伯!”亚培一眼就认出来。

“从今天起,不喊大伯喊阿爸!”穷队长纠正他说。

金福廷见亚培有点惊疑不定,就说:“如果你同意,金花不久就过门。”

喜从天降,亚培“咚”一声从树上跳下来,羞答答地叫声“阿爸”,扭头就跑。

“回来!”穷队长猛叫一声,亚培马上站住。“你以为叫声‘阿爸’就完事啦?金福廷当不成新郎,你也别想……”

亚培听明了弦外之音,“没问题,果英还怕大伯不愿意呢。好,你们慢走,我回去弄饭。”

果英是亚培邻居,一知道金福廷要来,老早就泡好茶,穿上一身整齐的衣服。

吃罢晚饭,穷队长带金福廷来串门。一进屋,他就对果英说:“上次你去对歌,这回他来对心了!”

果英一边挪凳叫坐,一边开玩笑:“我的心是黑的,恐怕对不了。”

“梦里还想甜酒甜,香草香哩,岂能对不了?”穷队长像演戏似的,“告诉你吧,他得颗针,少条线;得个篮,少把菜。我就是牵针引线人,带他提篮进你菜园的!”

“我园里没长青菜长野草。”果英笑嘻嘻地答。

“青菜不如野菜甜嘛!”金福廷也笑着说。

……

就这样,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很快就把事情谈妥了。在金福廷离开苦寒山的头一晚,穷队长当着果英的面问金福廷:“你是先嫁女呢,还是先讨媳妇?”

“来个双喜临门吧,一送一接,一举两得!”

穷队长又问:“你是学壮人的办法——背媳妇走独木桥呢,还是学过山瑶——媳妇来了你避开?”

金福廷望了一眼果英,斩钉截铁地说:“打破常规!”

果然,没过几天,按约定的日期,两支送迎亲队伍,挑着酒筒、熟肉串,吹吹打打迎面而来。到了半路,汇合一起,在草坡上盘腿而坐,唢呐奏起新婚曲,人人一手捧酒杯,一手拿熟肉串,边喝边吃,边谈边笑。热闹了半天,又变成两支迎亲队伍,各自吹吹打打回寨而去。

由八角引起的姻缘告一段落。日后听说,金福廷和果英过得不错;穷队长在亚培和金花帮衬下,把苦寒山的生活也打点得一天比一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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