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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情结

栏目: 爱情散文精选 / 发布于: / 人气:2.58W
布鞋情结

春天越来越往深处走了,田野里、马路边疯跑着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多了。我常常在沉默的天际看到几只剪纸画一样的贴在巨大的蓝色的油纸上的风筝,这时候我感觉天边的那些游丝一样的慵懒的浮云,极像一丛丛浸透在时间的深度里的干瘪的头发。感觉天的那边有一个脸上刻着深深的裂痕的老人,正在以一种苍凉的姿态四处张看着。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间里,在我的脑海里常有一大群穿着土布鞋的小脚丫簇拥着,扑腾着涌了进来,那些孩子们都是在岁月里被时间的流水冲散了的儿时的小伙伴。在那一群涌动着的形象里,我的形象是最为轮廓分明的,我们像在赛跑,我冲在最前面,想把后面的人都甩掉,甩个干净,争个第一,不想回首间却发现,周围什么也没有了,连那些模糊的轮廓也没有了,只剩下一阵阵轻脆的脚步声和那刺透了天空的亘古的荒凉。
春天是穿布鞋的好时候。在我的生命里,在某些岁月里,春天就是从人们脚上的布鞋开始的。那是在乡下,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大概有两年的时间,我住在外婆家。那是一间地下室,半埋在一个斜坡里,只有一小半的窗子可以采到阳光,那是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在阴霾笼罩大地的时候,整个房间像一个幽深的地洞。即便是在春天,乡下的阴霾的天气也是可怕的,阴霾连日不开,像是一道来自史前的咒语。我这个城里的孩子常受到优待,不必起早到农田里干活。通常在我起床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我看到昏暗的光线透过半扇窗子照在对面墙上的年画上,从年画移到悬着的白花花的蒜瓣上、成串的干红的辣椒上。有时在极静的氛围里我能看到屋里的物品都失去了重量飘了起来,房间失去了重量,我也失去了分量,我感到自己就是浮动在光线的一粒微尘。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狭窄的窗口看那些在我眼前匆匆来去的脚丫子。在春天里我们乡下的农人是喜欢穿土布鞋的,自家粘成的料子,自家捺成的底子,和商店里的不同,乡下的布鞋都是极耐穿的,洗上几水也不破,破了补补也不肯换新的。很多次我透过窗子看外面的世界,看到一双双或大或小的脚从面前经过,离我那么近,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鞋子们几乎都无一例外的打着补丁,有时我居然还能听到它们的对话,和乡亲们的声音那么的相象,大家互相问着早。乡下的早晨,浅浅的光亮洒在我鼻子前面的地面上,空气中的轻响一如昆虫的鸣叫清脆动人,柔软的鞋底踩踏地面发出的声响常伴随着一串串带有泥土气息的音乐由远而近,悄然而至。我常疑心那是一个穿着土布鞋屏声敛息,蹑手蹑脚过来和我逗乐的小姑娘。脚步声时而嘈杂时而单调,总是在一段时间之后归于平静。贴着玻璃的地方长着一高一矮的两株蒲公英,有一株的根须在玻璃里裸了出来,白刷刷的盘曲着。我将它们幻化成两个孩子,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弟弟,他们一起去冒险,刚刚从险象环生的故事里逃脱出来,躺在一起大口喘息。忽然大路上不知何时挤满了大朵的云彩,满眼的白色。云彩里有一双穿着破旧土布鞋的脚丫子,像是在赶着一大堆的云彩往前走。蒲公英哥哥被踩倒了,蒲公英弟弟的脑袋不见了,我的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惆怅,从此再也不喜欢白色了。
乡下的日子总是很漫长,时间在这里几乎是静止的,几个光着脚丫的孩子并排躺在一大丛杂草里,脑袋下面都枕着各自的土布鞋。宝根那时候是一大群孩子里最壮实的一个,他的布鞋比我们的都要大。我们跟着他下河摸鱼之前,总是将崭新的布鞋散乱地排在远远的地方,我还记得那好象是一棵大柿子树,树下的草丛里满是烂柿子,有的是青涩的,有的刚刚透出红,几乎无一例外的被周围的虫子们光顾了,留下一个个黑洞洞。我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喜欢在他们都忙着的时候,一个人溜回柿子树下,将那些可爱的布鞋们重新排列一番。宝根的在最左边,明柱的挨着宝根,我的最小总是在最后。对于一个从城市里突然间来到乡村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时间大概是最美妙的,有着自己的时空,在这里只有童话,属于我一个人的童话,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布鞋,我常常把它们幻化成童话里的小人儿,在某些极为静谧的氛围里我的思绪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是那个世界的王。有时候听着轻轻的风声,闻着甜腻的气息,在童话的世界里,我会酣然入梦。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被一阵瘙痒叫醒,孬子手里正拿着一棵马齿苋在我的脸上碰。宝根拉起我去看鱼,鱼儿们在搪瓷盆里正闹的欢。明柱尖着嗓子叫到,看鞋,看咱们的鞋,大家惊奇的看着那些从小到大齐刷刷的排在那里,像是一对等待检阅的士兵。乡下的孩子们有一种类似于禅师的慧眼,总是能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找到无限的乐趣,每每想起那些时光,居然发现那正是一生中最可赞叹的年华。每逢看着时间的脚步在颜面上一次次踏过,看着原本单纯的心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无奈的欲念填满,看着生活逐渐走向满目的苍凉,看着周围的一切在渐渐成为干瘪的沙漠,我才发现,其实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我早已经历过了。不经意间已经经历过了。或许人生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广阔的场所,一些轮廓或清晰或模糊的人。我们都光着脚并排躺在一起,看着蔚蓝色的无限广阔的天空。那时天是瓦蓝的,地是碧绿的,云彩是雪白的。我们并排躺在嫩草上倾听悠扬的春风,呼吸带着腥味的新鲜的空气。宝根问我天为什么是蓝的,我说可能它是一面硕大的镜子,映出的是海的颜色,在离我们这个地方不远大概有海。他说不对,在我的梦里海是红色的,像人的血。我笑他笨,他腼腆木讷的低下头。我赶紧安慰他说,我在爸爸的地图上,见到过“红海”,或许你梦到的就是它。他腼腆的笑了,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将目光投向天际最红的那块云,仿佛要从那里摄取什么力量,好一下子飞到红海去。妞子将她的花布鞋从后脑勺下拿出来,对着灿烂的天际认真的说,长大后要开着这只船,一下子开到红海,那只布鞋在夕阳的背影里是黑色的,鞋帮子上绑了一棵长长的野草,草野直挺挺的竖立着,极像一面修长俊美的帆。妞子是我们之中唯一的女孩子,比我稍稍大些,在她的推动下,小船载着我们共同的梦,缓缓的移动着,尽管轻飘飘的,那个形象却如此坚定。
宝根去上海打工之前先到我家了一趟,那是在高中的时候。提到小时候的那些事,他大都不记得了,在我的提示下他才偶尔附和着笑笑。宝根变的真快,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最爱抢我的话头,但也总有办法引诱我说出更多的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我问到明柱他们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看了我半天,神情迅速黯淡下来。他说,明柱在县城开煤窑发了,春节的时候晚上经过想在他家住一晚上都不让,明柱不地道,别提他了。问到孬子的时候,宝根淡淡地说,在地里翻坷拉(方言,种地)。我们都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说,二花(妞子的大名)嫁到山里去了,去年嫁的,一直有病。宝根走的时候,莫名其妙的让我看他的包袱,我看见最里面藏着双土布鞋,地道的乡下布鞋,肥肥厚厚的有些臃肿。我说带这个干什么?上海人看见你穿这个会笑话你的,他笑而不语。在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容里,我感到童年的那些画面闪电般涌了出来,横陈在我们之间。

宝根走了之后,我在沙发上他坐过的位置又坐了半晌,眼泪不知不觉的淌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股揪心的凄楚像一个怨鬼时时纠缠着我。总感觉好象失去了某些人生里最为重要的东西。我想到了妞子,那个头发枯黄但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女孩。其实那一大帮孩子玩到最后只剩下了我们仨。妞子总是缠着我让我教她认字还有数数,这个时候宝根总是躲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从来不靠近我们,弄的我一头雾水。有一次我把他拉过来,强迫他在旁边看,他看了半天一直在咂嘴,后来把我给他的小树枝往地上一丢就慢慢的出去了。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到宝根,只有我和妞子两个,我继续教她算术和识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干吗要学这个,老师教我还不想学呢。她说,俺想上学。她说“俺”的时候,眼睛总是特别的亮,好象那个“俺”字是从那漆黑的眸子里说出来的。有时候我竟然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她对我的这些想法从来都是浑然不觉,总是那么痴痴地笑着,露出黑洞洞的缺齿。她好象忘记了宝根他们,每天都是跟我学识字。有的时间我们一起去河边玩。我还记得那次,她穿着那双好看的花布鞋。还没到岸边就一不小心踩在了一块烂泥上,她不知所措的哭了。哽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小河边是那么的清脆动人。我知道她怕妈妈揍她,她妈妈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鬼。我用以前她教我的方法用狗尾草编了个戒指给她戴上,哄她说,女孩戴了戒指就长大了,不能再哭了。她果然不哭了。我用小树枝细心的将她鞋上的稀泥清除掉,索性也把我的布鞋脱下来一齐放在柿子树下。然后我们坐在草丛里,我对她讲很多东西,学校里的事情,每一个细节她都听的很仔细,跟我教她识字的时候一样的认真。突然,她说俺想上学。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憋了老半天把脸憋的通红,终于挤出了一句,我能让你上学。直到现在我才觉察到,那种勇气是来自一种至纯至真的爱意,也许生活的开端已经完成了全部,其余的岁月只是一种漫长的追忆,在追忆中,衰老会突然而至。只有某些东西是历久常新的,后来我知道这种东西叫做“情结”,有着各种各样“情结”的人的确很累,但假如失去了这样那样的“情结”,人岂不是很可悲?那等于从来没有生活过。“情结”是一种越来越深的痕迹,没有痕迹的生活又怎能是生活呢?我的“情结”就是那躺在柿子树下的一排布鞋。因为那乖巧的鞋坑里藏着一个个玲珑剔透的童话。



我终于没有能帮到妞子,后来我被爸爸接走的时候,妞子追着拖拉机狂奔,嘴里不停的嚷嚷着。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追上来,也没有人知道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只有我知道。我看着她那双花布鞋在蓬松的地面上不停的打起灰蒙蒙的尘土,我突然觉得有些日子里,在那半拉窗子外面蹑手蹑脚地那个小女孩或许就是她。宝根走后没多久,家乡有人捎信说她得了尿毒症。于是,我趁着暑假和表妹一起回到乡下去看了看妞子。表妹和舅舅去过她家,表妹喝过她打的水,回来之后念念不忘,一直吵着要去再喝她打的井水。那天下午天阴沉着,刚下过雨,山路泥泞,天刚擦黑的时候,我们才来到那个村子。那是在山区,密林深处的一个破旧的土胚房里,门框的钉子上挂着一串串动物的肾脏,我知道那是用来延缓尿毒症的补品。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背对着我在镎鞋底子,小火炉上炖着的东西,散发出一阵阵腥味,她将煮熟的猪肾用碗盛起来晾着,又去低头做活。在村里的时候就听说,她丈夫(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个不着家的“二流子”,从来没有操心过她的病。我和表妹在她身后站了那么久她居然一直没有发觉。我走了过去和表妹一起面对着她,我认得她的眼睛,表妹也认得。真的不明白,经历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事,那么多的苦,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虽然在明亮中透出了以前我从未见过的凄迷。有一种深深的渴望沉潜在她的目光深处,也许在我没有来的这些年,那些渴望就已经存在了,一直等在那里,直到生命褪去了颜色,直到美丽的心愀然迟暮。呼唤,相对,片言,默然……某些悲剧永远是这样的。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思绪会汹涌澎湃,没想到那晚我脑子一片空白,表妹和她睡下后,我呆呆地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先帮她把水缸挑满水就把表妹叫起来悄悄走了。那天晚上表妹似乎害怕她的脸,好象总是不敢看她,不敢接近她,不敢多说话,也没提喝井水的事。后来我常常做噩梦,梦到一个目光凄厉的女鬼,脸色蜡黄,颜面枯蒿,头发乱糟糟的向我移过来,就那么神情凄切的看着我,仿佛历尽了尘世间所有的痛苦与磨难。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在屋里什么话也没有说,我看着她那双干枯的手慢吞吞的将鞋帮缝在鞋底上,看着一双新布鞋怎么样成型,怎么具有了坚实的质地,怎样获得了质朴的美感,她时不时从碗里捞出一块东西送到干瘪的嘴巴里嚼动着继续专注的做着针线活,我突然觉得也许她的命运并不悲惨,悲惨的反倒是我。这些年比起她来我失去的仿佛更多,但我始终不明白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她专注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种东西,来自遥远的过去,缱绻在失去了活力的颜面上,仿佛一朵娇嫩的牵牛花栖在一只干枯的花篮里。我失去的不正是那个苦苦寻觅着的伊甸园么?
我从乡下回来,没多久妞子就死了。(妞子真名叫李二花,我在不少文章里提到过,用的都是曲笔,真实的二花我只见过两个,一个是童年里那个头发枯黄但眼睛又圆又亮的小姑娘,一个是病入膏肓和我同龄,但却老态龙钟即将死去的村妇。)我打电话给宝根的时候宝根沉默了一会儿就开始啜泣,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在哭腔里他断断续续告诉我他是那么的爱二花;他说他真没用,眼看二花嫁给山里的那个混蛋;他说他不是男人,没有胆去跟二花她妈说,没有胆提亲;他说二花是花儿变的,死了之后肯定会变回花儿,肯定是牵牛花,二花最喜欢牵牛花。
在大学里曾经将近有两年的时间我都没有买“象样”的鞋,一开始总是穿着从楼道里捡来的军训过后学生们扔在楼道里的解放牌黄胶鞋。轻灵,舒适,耐穿也经水,整整穿了一个学期。后来觉得没有个性,就不穿了。偶然的时间里买了一双手工布鞋,这种鞋子很不容易买到,尤其是在大商店里。穿上之后闪展腾挪便当无比,真是妙不可言,且黑白分明,风格迥异,非泛泛之辈可以彰显,也算是既实惠又个性吧!再后来发现在校园里穿布鞋有一个大大的好处,那就是可以使你极简便的辨别周围女生的情操和价值取向,只要她们向你看来的时候,只要你看她们的目光所及之处,只要你细心揣摩那样的目光里包含的成分。穿着这样的鞋子,行走在满是时髦打扮的学生间,我感到一种富足,那是一种真正的成熟——不再关注别人的目光,一心来充实自己的内心世界,你可以永远保持一种朴素的心境,这是人生里最为难能可贵的。好象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谁若是获得了朴实的品质,谁都真正的得到了上帝的眷顾。

大学里经历了几次恋爱、失恋,人际的巨变,境遇的多舛,心境早已有些衰老的征兆了,可是每次看到那些穿着布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路的人们,我的心就会立刻年轻起来。现在,快毕业了,也一样。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布鞋,更喜欢那些穿布鞋的人们。

春天越来越往深处走了,田野里、马路边疯跑着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多了。我常常在沉默的天际看到几只剪纸画一样的贴在巨大的蓝色的油纸上的风筝,这时候我感觉天边的那些游丝一样的慵懒的浮云,极像一丛丛浸透在时间的深度里的干瘪的头发。感觉天的那边有一个脸上刻着深深的裂痕的老人,正在以一种苍凉的姿态四处张看着。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间里,在我的脑海里常有一大群穿着土布鞋的小脚丫簇拥着,扑腾着涌了进来,那些孩子们都是在岁月里被时间的流水冲散了的儿时的小伙伴。在那一群涌动着的形象里,我的形象是最为轮廓分明的,我们像在赛跑,我冲在最前面,想把后面的人都甩掉,甩个干净,争个第一,不想回首间却发现,周围什么也没有了,连那些模糊的轮廓也没有了,只剩下一阵阵轻脆的脚步声和那刺透了天空的亘古的荒凉。
春天是穿布鞋的好时候。在我的生命里,在某些岁月里,春天就是从人们脚上的布鞋开始的。那是在乡下,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大概有两年的时间,我住在外婆家。那是一间地下室,半埋在一个斜坡里,只有一小半的窗子可以采到阳光,那是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在阴霾笼罩大地的时候,整个房间像一个幽深的地洞。即便是在春天,乡下的阴霾的天气也是可怕的,阴霾连日不开,像是一道来自史前的咒语。我这个城里的孩子常受到优待,不必起早到农田里干活。通常在我起床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我看到昏暗的光线透过半扇窗子照在对面墙上的年画上,从年画移到悬着的白花花的蒜瓣上、成串的干红的辣椒上。有时在极静的氛围里我能看到屋里的物品都失去了重量飘了起来,房间失去了重量,我也失去了分量,我感到自己就是浮动在光线的一粒微尘。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狭窄的窗口看那些在我眼前匆匆来去的脚丫子。在春天里我们乡下的农人是喜欢穿土布鞋的,自家粘成的料子,自家捺成的底子,和商店里的不同,乡下的布鞋都是极耐穿的,洗上几水也不破,破了补补也不肯换新的。很多次我透过窗子看外面的世界,看到一双双或大或小的脚从面前经过,离我那么近,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鞋子们几乎都无一例外的打着补丁,有时我居然还能听到它们的对话,和乡亲们的声音那么的相象,大家互相问着早。乡下的早晨,浅浅的光亮洒在我鼻子前面的地面上,空气中的轻响一如昆虫的鸣叫清脆动人,柔软的鞋底踩踏地面发出的声响常伴随着一串串带有泥土气息的音乐由远而近,悄然而至。我常疑心那是一个穿着土布鞋屏声敛息,蹑手蹑脚过来和我逗乐的小姑娘。脚步声时而嘈杂时而单调,总是在一段时间之后归于平静。贴着玻璃的地方长着一高一矮的两株蒲公英,有一株的根须在玻璃里裸了出来,白刷刷的盘曲着。我将它们幻化成两个孩子,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弟弟,他们一起去冒险,刚刚从险象环生的故事里逃脱出来,躺在一起大口喘息。忽然大路上不知何时挤满了大朵的云彩,满眼的白色。云彩里有一双穿着破旧土布鞋的脚丫子,像是在赶着一大堆的云彩往前走。蒲公英哥哥被踩倒了,蒲公英弟弟的脑袋不见了,我的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惆怅,从此再也不喜欢白色了。
乡下的日子总是很漫长,时间在这里几乎是静止的,几个光着脚丫的孩子并排躺在一大丛杂草里,脑袋下面都枕着各自的土布鞋。宝根那时候是一大群孩子里最壮实的一个,他的布鞋比我们的都要大。我们跟着他下河摸鱼之前,总是将崭新的布鞋散乱地排在远远的地方,我还记得那好象是一棵大柿子树,树下的草丛里满是烂柿子,有的是青涩的,有的刚刚透出红,几乎无一例外的被周围的虫子们光顾了,留下一个个黑洞洞。我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喜欢在他们都忙着的时候,一个人溜回柿子树下,将那些可爱的布鞋们重新排列一番。宝根的在最左边,明柱的挨着宝根,我的最小总是在最后。对于一个从城市里突然间来到乡村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时间大概是最美妙的,有着自己的时空,在这里只有童话,属于我一个人的童话,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布鞋,我常常把它们幻化成童话里的小人儿,在某些极为静谧的氛围里我的思绪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是那个世界的王。有时候听着轻轻的风声,闻着甜腻的气息,在童话的世界里,我会酣然入梦。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被一阵瘙痒叫醒,孬子手里正拿着一棵马齿苋在我的脸上碰。宝根拉起我去看鱼,鱼儿们在搪瓷盆里正闹的欢。明柱尖着嗓子叫到,看鞋,看咱们的鞋,大家惊奇的看着那些从小到大齐刷刷的排在那里,像是一对等待检阅的士兵。乡下的孩子们有一种类似于禅师的慧眼,总是能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找到无限的乐趣,每每想起那些时光,居然发现那正是一生中最可赞叹的年华。每逢看着时间的脚步在颜面上一次次踏过,看着原本单纯的心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无奈的欲念填满,看着生活逐渐走向满目的苍凉,看着周围的一切在渐渐成为干瘪的沙漠,我才发现,其实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我早已经历过了。不经意间已经经历过了。或许人生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广阔的场所,一些轮廓或清晰或模糊的人。我们都光着脚并排躺在一起,看着蔚蓝色的无限广阔的天空。那时天是瓦蓝的,地是碧绿的,云彩是雪白的。我们并排躺在嫩草上倾听悠扬的春风,呼吸带着腥味的新鲜的空气。宝根问我天为什么是蓝的,我说可能它是一面硕大的镜子,映出的是海的颜色,在离我们这个地方不远大概有海。他说不对,在我的梦里海是红色的,像人的血。我笑他笨,他腼腆木讷的低下头。我赶紧安慰他说,我在爸爸的地图上,见到过“红海”,或许你梦到的就是它。他腼腆的笑了,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将目光投向天际最红的那块云,仿佛要从那里摄取什么力量,好一下子飞到红海去。妞子将她的花布鞋从后脑勺下拿出来,对着灿烂的天际认真的说,长大后要开着这只船,一下子开到红海,那只布鞋在夕阳的背影里是黑色的,鞋帮子上绑了一棵长长的野草,草野直挺挺的竖立着,极像一面修长俊美的帆。妞子是我们之中唯一的女孩子,比我稍稍大些,在她的推动下,小船载着我们共同的梦,缓缓的移动着,尽管轻飘飘的,那个形象却如此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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