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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泽文简介

栏目: 中国文学名人 / 发布于: / 人气:5.95K

两位亲人的故事

杨泽文简介

作者:杨泽文[傈僳族]

罂粟地

在我的记忆中,罂粟地是最好的牧场。它四面环山,仅有一条石板路通往其间。种植罂粟后的空地百草丰茂,长满了草莓和野花。鸟雀在林间欢唱,鹰隼在空中悠然飞翔。

确切地说,对于罂粟,我没有实际的印象。全从父亲口中得知,这种草本植物开红色、粉色或白花的花,结球状果实。

“那几年你爷爷就是专种罂粟的”。每次询问罂粟的形态时,父亲总要加这么一句。

我知道父亲指的爷爷就是他的血缘父亲——那个长着一副猴相的男人。这是我后来从另一位同族老人的口中得知的。这位同族老人要我保守秘密,因此在文中我不打算披露他的名字,以遵守诺言。

我的那个猴相爷爷沉默少语,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种植的罂粟远近闻名,于是后来就有一些神秘的陌生人赶着一队队马帮深入到罂粟他,抖出白花花的银元,然后驮走从罂粟果实上流出的汁液凝固而成的胶状物(土鸦片)。

后来,我的爷爷钱多了,就请人修了一条通往罂粟地的青石板路。居家之屋的日益破旧却引不起他的半点怜悯。在罂粟地,我的爷爷有钱后依然独守着一间木屋瞭望他的成片罂粟。罂粟花涌动美丽的风景时,我奶奶就领着我幼小的父亲如期而至。然后爷爷就给他的儿子一把精巧至极的小弩,让我的父亲到罂粟地周围找靶子射鸟雀。爷爷就和奶奶在那间浮在罂粟花海中的木屋里频频做爱,罂粟花特有的气味诱发了爷爷和奶奶奇妙无比的情欲。这样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我的父亲年满十岁那年。

爷爷是在罂粟花开的日子悄然出走的。那年夏天,我奶奶领着十岁的儿子又如期来到罂粟地木屋时,木屋里的木板床上留着一大堆银元和一只绣花荷包。满脸红润的奶奶看到这一切后,什么都明白了,一行热泪流下,然后把那堆花花的银元一块一块地抛进随风涌动的罂粟花海中,又将那只绣花荷包掩埋在罂粟地里,做完这一切,奶奶的一头黑发间就有了些许白发。奶奶领着十岁的儿子走出罂粟地时,人们并没有发现异样的表情,以至后来人们无法知道我爷爷到底是什么时候出走的。

那年罂粟地的罂粟花开得好艳好野,可谁知道那是罂粟地开的最后一次罂粟花。

那位同族老人说,我爷爷是随来罂粟地的陌生马帮出走的,有一年他贩盐到腾越(今腾冲)中缅边境,曾见到过我的爷爷和一个漂亮而又充满杀气的异国女子同骑着一匹黑马穿街而过,后面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人马。

那位同族老人说,我爷爷那一年如果不走,保证吃新政府的枪子。

爷爷出走后,奶奶带着我的父亲一起生活,清苦至极自不必说。父亲从十岁到现在再没有到过罂粟他,人们怀疑我父亲是在履行奶奶的什么诺言。我敢肯定,如果奶奶还健在的话,我也不可能到罂粟地放牧写这篇文字。至少我应该尊重奶奶,不让奶奶生前失望叹气。

父亲和母亲成亲后不久,奶奶就含笑而去了。以至我出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居然不知道我还有一个不幸的奶奶。后来我渐渐了解了一些家史后我敢肯定,奶奶是带着怨恨死的,她不应该这么早死,是那个刀杀的猴相爷爷断送了奶奶三十八岁的生命。于是,我常常暗暗地咀咒那个未曾见面的猴相爷爷,以至我后来学习遗传学时对自己也开始咀咒起来,因为我身上无疑也流淌着源于的血源。

罂粟地成为一块五邻四寨争相放牧的牧场这是注定的事。在我告别牧童生活到山外求学的日子里,曾听说有牧童相继在野毛竹丛中捡得过银元。

父亲一辈子都未曾在我面前说过咀咒我那猴相爷爷的坏话,这的确让我百思不解。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对父亲一辈子为人品德的崇敬和对我精心抚育的感恩

“罂粟地在云雾谷的后山,因历史上曾种植过罂粟而得名”。这是名年后我参加全县小地名普查时,很有把握地写下的一行文字。

表叔

表叔大我十八岁,属羊,山里人都说羊命不好,这在青叔身上是应验了的。

我真正喜爱甚至崇拜表叔是我上小学三年级后的事。那些年读的尽是伟人的语录或者大意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课文,苦恼的是每天要面对那位拐脚语文老师背诵一篇比一篇长的语录。我因为常常背得不顺畅,被拐脚老师罚站,头上还时不时被拐脚老师的一根粗指点拨,以至后来我消除了对拐脚老师的怨恨之后,依然对他那根粗指头恨之入骨。

我学会逃学那是必然的。因为参加劳动时,尽管我挥汗如雨,可拐脚老师总说我不卖力,山里孩子不愿受莫名奇妙的委屈,于是祠堂里,少了我瘦小的身影,直至后来拐脚老师对我作出自动退学的处理。

最早发现我逃学在外游荡的是表叔。表叔有一天下山采购火药和油盐时,从供销社柜台前揪住了我,塞给我两粒糖。我向表叔哭诉了原委,表叔脸上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领着我到他守山地的窝棚,我吃惊地发现:表叔的大木箱里装满了一本本厚厚的书。于是我深信表叔常来我家讲的那些故事是真实的,是书上写着的。

表叔对我说,以后你不能上学时就来这吧,来这可以玩,但要看书,不认识的字查字典。说完丢给我一本发黄的字典。

后来的一段日子我真的那样做了。我家到学校和到表叔的山地远近差不多,因此我不上学竟有好长时间家里人不知道。我家是独户,离最近的寨子也有三四里。

在山地那些宁静的日子,我每天都跟着身背火枪的表叔到种满包谷苦荞的山地里转悠一阵后,就戴上表叔编的竹叶笠,在灿烂阳光下,啃读那些发黄的大部头书。繁体字当初看不惯,老让我翻字典,好在那些迷人的故事逼着我去认字。后来读起许多书来反而觉得中国的繁体字才最有韵味。在与表叔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读过《林海雪原》、《战斗的青春》、《苦菜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人间》以及《猎人手记》等中外文学书籍。

我曾多次问过表叔那些书的来历,但每次他都闭口不言,脸上反而露出沉痛的表情,加上表叔不娶媳妇,这就更让我感到百思不解了。从大人们的闲谈中也得知一些有关表叔的零碎事:表叔18岁那年就去滇藏公路当了筑路工人,后来莫名其妙地背着一麻袋书跑回来了,从那以后他就不能干重活常常吐血,队里于是就让他上山守山地。

我曾经在山地和表叔同宿过两夜,一次是没月的夜,一次是有月的夜。

表叔在没有月亮的那个夜晚借着松明火的亮光在那本精致的笔记本上写着,写的什么内容我不清楚,直至后来他死。

表叔在有月亮的那个夜晚盘坐于窝棚前的青石板上吹箫唱歌。曲子如怨如诉,至今萦绕在我的心间:歌唱得忧郁动人,那歌词至今还记得:

明月啊,挂在高空

夜色啊,笼罩着山林

美丽的姑娘在远方

思念着心上人……

我有感觉:在不可知的远方,表叔一定有一位值得终生牵挂的姑娘……

我复学后,再没有去山地找过表叔,但我想,表叔在夜晚一定还会唱那首歌。

我到遥远的州府读书的日子,父亲捎来信说:“土地承包后,你表叔没地可守了,他靠一手篾活到各个山寨给人家编织竹器过日子,他依然吐血,吐得比过去更加厉害。”于是,那些日子,我心中免不了隐隐作痛,每当我遥想起那山地黑色的窝棚时总有什么东西硬在我的喉间。

我分回到县城工作后,曾回山里看望过一次表叔,那是我和他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次他把木箱里剩下的几本书籍都给了我,说他自己看了大半辈子了,再不看了,其他书大都被人借而不还,不要了。

表叔是在一个红叶飘零的深秋死去的。

表叔死后,葬礼按古老的风俗举行。五邻四寨用过他编织竹器的人们都来奔丧,许多人流了泪。

他的坟墓就在他当年守山地的窝棚旁。按风俗,表叔作为鳏夫是不能葬于祖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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